2018-08-31 11:49:58
文/孟凡瑾
責編/王艷玲
2005年,席勒去世200周年紀念會,陳遠在北京貴賓樓飯店遇到了書畫家黃永厚。陳遠趕緊上前打招呼:黃老您好。黃永厚看了一眼陳遠,并不認識:看好了,我是黃永厚,不要認錯人。黃永厚之所以如此,是因為他還有一位同樣是書畫家的哥哥黃永玉,名氣比他這位弟弟還要大一些。但對于陳遠來說,對黃永厚的認識,遠遠要比對黃永玉的認識深刻。還在讀中學的時候,16歲的陳遠讀到剛剛創(chuàng)刊的《書屋》雜志,封二上就是黃永厚的畫,后來他接觸到《讀書》雜志,封二上還是黃永厚的畫。陳遠趕忙道出這段原委,黃永厚哈哈大笑:沒有想到還有你這樣的年輕人知道我。
如今已經(jīng)年至不惑的陳遠,說起這段往事,一直說生命神奇,讓他遇到了黃永厚,并且福緣深厚地在以后的歲月中跟隨他學習了十年書法。
“黃老改造了我的審美,也改造了我對于書法的認識。”陳遠說。
從與黃永厚為鄰到以黃永厚為師
席勒去世200周年紀念會結(jié)束之后,陳遠和黃永厚已經(jīng)儼然成了忘年交,一路走,一路聊,到了車站,意猶未盡,陳遠提出陪黃永厚一起回家,黃永厚連忙擺手:“老年人不能給年輕人添麻煩,老頭子不能占用你們年輕人的時間?!本o接著,老先生又笑笑:“不過,你要是愿意和老頭子聊聊天,也可以?!本瓦@樣,兩個人聊了一路,一直聊到黃永厚在通州的家。
“我之前從來沒有想到會認識黃老,更沒想到后來還跟隨他學習了十年?!标愡h回憶道。
2006年底,陳遠在通州買了房子,巧的是,新居距離黃永厚家只有5分鐘,和黃永厚同在一個小區(qū)的,還有畫家韓美林。“我當時把搬到通州的消息告訴黃老,黃老很高興,說以后找我聊天再也不用有負擔了,因為不用擔心我跑很遠的路?!标愡h說,“黃老脾氣很倔,又一心考慮別人,過去有時候在電話中聊得久了,我就說我干脆過去,他就覺得是浪費了我的時間,老爺子就是這樣,別人有任何一點好,他都會記好久好久。”
現(xiàn)在住得近了,陳遠出入黃永厚家中的次數(shù)比以前頻繁多了。一老一少,常常聊天到深夜,“什么都談,談歷史多一點,我那時候年輕,不知深淺,常常在老爺子面前賣弄,老爺子總是笑呵呵地聽我講,有時候也談談書畫,談的不多。老爺子也會講講沈從文和黃永玉,還有他那些朋友們?!庇袝r候,黃永厚作畫,陳遠就在旁邊看著,“那時候我對書畫的認識很淺,但每次看老爺子畫畫,就覺得非常舒服?!?/p>
陳遠小時候,曾經(jīng)在父親的要求下練習書法,農(nóng)村的條件簡陋,能見到的字帖,無非是顏柳歐趙。和黃永厚住的近了之后,陳遠又開始拿起了毛筆。有時候,陳遠也會把自己寫的字拿給黃先生看,“老爺子看后并不說話,大多時候是呵呵一下。有時候也會在書架上抽出一本貼給我,讓我拿回去看看?!?/p>
2008年,陳遠在文化界已經(jīng)小有聲名,出版了歷史方面的著作,海內(nèi)外文化名家如余英時、楊絳、章詒和、李澤厚等人對他都贊賞有加?!耙苍S是受了黃老的熏陶,我對書法的興趣卻越來越濃厚。有一天我向黃老提出拜他為師的想法?!?/p>
對于陳遠的要求,黃永厚沒有感到意外,也沒有立刻答應?!拔蚁朦S老擔心我是一時心血來潮。后來他看到我確實是對書法興趣濃厚,也就答應了我的要求?!?/p>
答應收下陳遠作弟子之后有個變化,“黃老在給送給我的書上題簽時,上款從‘陳遠兄’改為了‘陳遠弟’”。
這是老輩人的講究。自那以后,陳遠再去黃永厚家中,兩個人從漫無目的地聊天,加入了更多系統(tǒng)性的書法對談?!艾F(xiàn)在想起來真是特別,當時沒有錄音保存,真是太可惜了?!标愡h說。
棒喝
“其實,黃先生對書法這個詞有點反感。”陳遠說。他記得剛開始和黃永厚先生學習的時候,黃先生看了他一眼,問:“你為什么要學習書法?是不是想和別人寫的一模一樣?”
陳遠說當時他被黃先生問蒙了。
“如果你寫文章總是千篇一律地重復自己,讀者會不會煩?你自己會不會煩?”黃永厚又問。
“黃老這么問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有點懂了。但是是那種半懂不懂的懂。”陳遠告訴《中國周刊》。黃永厚給陳遠拿了一本漢代崖刻《石門銘》,讓陳遠回去自己看。
按照過去的習慣,陳遠把《石門銘》帶回家就開始臨習。過了半個月,黃永厚先生問陳遠:看得怎么樣?陳遠回答說:臨了兩遍,沒有什么感覺。黃先生又說:誰讓你臨了,你先看,看懂了再臨。
就這樣又看了半個月,黃先生又把陳遠叫了去,問他看得怎么樣。陳遠如實回答:沒看出什么。黃先生拿著字帖,說:你看,多好啊。真好!你能看出來嗎?陳遠說:看不出來。黃先生也不急,就又讓陳遠拿回家去看。如此反復,陳遠只好自己去查資料,過了一段時間黃先生又問陳遠同樣的問題,陳遠把自己從資料上查來的那些說了一通,滿以為會得到黃先生的表揚。沒想到黃先生說:你說的都是別人的話,不是你真正弄懂了?;厝ピ倏?,一直到陳遠能用自己的話來表達他對于《石門銘》的理解。
“黃老這樣的教法,看起來有如羚羊掛角,實際上特別高明,當年俞平伯教《紅樓夢》,也是這樣,俞平伯在課堂上,只讀(《紅樓夢》)不講,讀到佳處,就大嘆一聲:好啊,真好。學生問他好在哪?他就反過來問:為什么你體會不到?這種教法,不是教給你知識,而是教給你獨立思考。黃老從來沒有教給過我技巧性的東西,但是他教會了我思考。曾經(jīng)有人覺得黃老是畫家,我學寫字,應該找個書法家,這其實是個偏見,真正的大畫家首先要是書法家,沒有書法的基礎,畫是畫不了的,書畫同源,說的就是這個道理。可惜的是,現(xiàn)在很多畫家確實都不會寫字,在我跟隨黃老的時間里,我發(fā)現(xiàn)老人家對于書法有很深的理解。他那時一直希望我能畫點畫,可惜那時我對畫畫興趣不大?!标愡h說。
就這樣,陳遠跟著黃永厚先生從先秦到明清一路看下來??赐曛髢蓚€人就討論。討論的內(nèi)容,不僅僅是字該怎么寫,更多的還是為什么要這么寫。
“在我開始再次臨帖的時候,黃老又告訴我,你要寫你自己的字,不要寫別人的字。別人的字可以作為你的養(yǎng)分,但是要是寫的和人家一模一樣,就沒意思了。”陳遠說,他開始跟黃先生學習時黃先生的提問和后來臨帖時的告誡,對他來說,又如棒喝,刷新了他對書法的認識。
“現(xiàn)代意識”的“舊人”
2017年,陳遠做了一個決定,從公司退出,開了一家叫“拍賣時光”的書畫店?!斑@個想法其實來自于一個前輩,之前和她在一起,她常常說起想開一家“舊物店”,店里的所有東西的背后,都必須有故事”。
“但是她只是說說,我卻覺得可以試試。一來是我自己對于書畫的興趣越來越濃厚,過去古人根本用不著專門研究書法,因為他們就生活在那樣的環(huán)境里,我們不行,我們現(xiàn)在沒有那樣的環(huán)境,但是努力一下,可以給自己營造一個那樣的環(huán)境。二來是我覺得收藏不應該是有錢人的專利,應該是一切愛美的人都有機會。第三,說句矯情的話,我想給這個時代留下一點有意思和有價值的東西,所以一開始我就給自己定了個界限,小店里只代理文人和學者的書畫作品”。
沒有糾結(jié),說干就干,一個過去人們眼中的歷史學者,華麗轉(zhuǎn)身成了一個店小二。
當被問及追求市場和追求藝術之間是否存在沖突時,陳遠斬釘截頂?shù)卣f不會。陳遠說他“身上有懷舊的部分,也有現(xiàn)代的部分”。
“一個領域或行業(yè)市場化得越充分,這個領域和行業(yè)就會越透明,越有活力,也就會源源不斷地發(fā)展,反之亦然。過去人們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,很大程度上,是因為書讀好了,就可以當官,學而優(yōu)則仕?,F(xiàn)在讀書的人為什么少了?就是因為讀書很難帶來利益,而讀書人又不愿意談錢,仿佛談錢是件很可恥的事。我是希望愿意談錢的文化人越來越多,這樣文化才會有發(fā)展。”在陳遠看來,市場短期內(nèi)會影響藝術,但是長期看來不會,“大浪淘沙,只有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會留下來”。
但是在生活中,陳遠是個趨舊的人,讀書、寫字、畫畫、聽戲、研究歷史,幾乎是他全部的愛好。陳遠說他想過一種舊時人物的生活,而書畫是他生活的憑借。
編輯:楊文博